《诗经·陈风》中的爱情

□陈世旭

公元1979年河南淮阳平粮台下考古发掘的古城,距今至少在四千一百至四千三百年,是当时考古发现的时代最早、面积最大、保存最好的中国古城遗址。这便是宛丘,西周时期陈国国都。

相对于宛丘的一片碎陶,国人引以为傲的秦砖汉瓦太年轻了。

所谓“陈姓遍天下,淮阳是老家”。很多年前,父亲告诉我家族渊源在河南颍水,因而成年后我有过淮阳之行。也因此对《诗经·陈风》有了相对感性的认识。

《诗经》中收入《陈风》十首,多半与爱情有关。显著区别于其他“风”诗。

那是一个情爱燃烧却又像日月经天、江河行地一样自然的岁月。

《宛丘》:“子之汤兮,宛丘之上兮。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。坎其击鼓,宛丘之下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羽。坎其击缶,宛丘之道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翿。”宛丘之上,鼓缶声声。巫女从坡顶舞到坡下,从寒冬舞到炎夏。改变了时空,改变不了神采的飞扬、野性的奔放。诗人为之迷醉,不能自禁。舞者不加矫饰的激情,让现代社会的我们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活力。

《衡门》:“衡门之下,可以栖迟。泌之洋洋,可以乐饥。岂其食鱼,必河之鲂?岂其取妻,必齐之姜?岂其食鱼,必河之鲤?岂其取妻,必宋之子?”衡门之下,是男女幽会之所;泌水之岸,乃男欢女爱之地。泌与密同,指男女欢爱之地,在山曰密,在水曰泌。“鱼”者“情侣”也,“食鱼”者,男女合欢也。月上柳梢,情侣密会于城门下,流水作伴,极尽恩爱。吃鱼何必一定要河中鲂鲤,娶妻何必非齐姜、宋子?只要是两情相悦,谁人不可以共度美好韶光?“饥”隐性欲,鱼喻情人。据闻一多考证,《诗经》的时代,诗人们偏爱以“鱼”比兴。因为“鱼是繁殖力最强的一种生物”。

《东门之池》:“东门之池,可以沤麻。彼美淑姬,可与晤歌。东门之池,可以沤纻。彼美淑姬,可与晤语。东门之池,可以沤菅。彼美淑姬,可与晤言。”欢歌笑语回荡在护城河上,漂洗苎麻的一群男女,嘻嘻哈哈地调情。这种快活,直至早年我在乡下插队时仍然是当地农民每天必修的功课。

《月出》:“月出皎兮。佼人僚兮。舒窈纠兮。劳心悄兮。月出皓兮。佼人懰兮。舒忧受兮。劳心慅兮。月出照兮。佼人燎兮。舒夭绍兮。劳心惨兮。”中国咏月的诗篇汗牛充栋,是谁第一个用含情脉脉的审美观照月亮?是谁第一个在这冰冷的自然之物中发现了温情?是谁第一个把它从遥远的天边拉到了眼前,贴近了心灵?是写这《月出》的诗人。

《泽陂》:“彼泽之陂,有蒲与荷。有美一人,伤如之何?寤寐无为,涕泗滂沱。彼泽之陂,有蒲与蕳。有美一人,硕大且卷。寤寐无为,中心悁悁。彼泽之陂,有蒲菡萏。有美一人,硕大且俨。寤寐无为,辗转伏枕。”池塘蒲丝茂密,荷叶田田。堤岸上的男人,壮硕挺拔;水泽边的女子,生命像蓬勃的花草。男子的强壮与威风,是最大的魅力。让女子思念辗转难眠。一首女子思恋男子的歌,如此率性坦诚,不劳曲求。陈风中的爱情,自由而热烈,真挚而动人。

如果说春秋是历史的代指,那么上古陈国是比春秋更远的春秋。那是这个族群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。没有圣人批评“郑风淫”;没有人滑稽搞笑说《衡门》是“隐者表述安贫乐道之词”(《诗经通论》),没有人义正词严说《东门之池》是“疾其君之淫昏,而思贤女子以配君子也”(《毛诗序》),没有人别出心裁说“《泽陂》……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……忧思感伤焉”(《毛诗序》),没有人匪夷所思说《月出》是讽刺陈国统治者“好色”(《毛诗序》);没有理学家编织的伦理密网,没有去势者的嫉恨和诅咒。

上古陈国的人们是那么热爱生命。他们只遵循着季节的演变和血性的冲动,纵情歌舞,意识天真而纯朴;比之后来极力要树立的庄严道德形象的“陈门家风”,不知少了多少庸碌和俗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