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铎是明清之际重要的政治人物,更是艺术史上的大家,在诗文、书画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影响,学术界对王铎的研究也可谓硕果累累。而在日前出版的《王铎的庚辰岁月》中,山东博物馆研究馆员张颖昌先生立足新发现的王铎诗文手稿真迹,填补了王铎研究的诸多空白。而以庚辰为视角的研究思路,也进一步拓展了王铎研究的学术视野,极具开创价值。

新黄河记者专访张颖昌先生,请他讲述《王铎的庚辰岁月》背后的故事。

张颖昌:在尘封手稿中走近王铎|阅读日

张颖昌

尘封在博物馆库房的稀世手稿

很多事情,仿佛前缘注定。

2014年,张颖昌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博士毕业,进入山东博物馆工作。2017年,在库房做甲骨文摹本时,他无意中发现了《王铎诗文手稿册》真迹,“煌煌万余言,书迹飞动恣肆,震人心魄”,细细察看,张颖昌发现,这是中国近现代著名学者、曾任山东省图书馆馆长的王献唐先生于新中国成立前购得,于二十世纪50年代入藏山东博物馆。王献唐先生曾跋数语,言“册内各诗类在未仕清前所作,正明亡漂泊流离之际也”,然未及深研。此后博物馆屡经搬迁,文物也转运数次,这一手稿真迹也就深藏于库房了。

“此稿自明末离乱散佚,至今已有三百八十余年的时间了。此间虽数易其手,但知者不多,问津者也就更见其微了。有缘邂逅,适我愿兮,捧读手稿,感慨遂生。”张颖昌觉得,这或许是自己与王铎的缘分,“世事隔尘,我今来默对拜观。既如此,我也就有义务将其整理刊布出来”。

张颖昌于是将所有手稿全部扫描出来,置于案头,决心对其进行全面的释读和断代。然而这一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,断断续续做了两年多时间,“王铎好用古字,且稿草涂抹修改处颇多,释读本就颇费力气了,而手稿中可兹依据的断代信息更是散乱驳杂,一时难以措手。”此前,张颖昌对王铎多停留于书迹的感性认识上,“至于能在时代坐标中观照其诗文、履历和悲欢思虑,将之作横向与纵向的勾连,的确是有许多功课需要去补的”。于是,他开始系统整理王铎的传世诗文书画,梳理其年谱资料,并大量阅读明清之际的历史文献,渐次厘清了这一批手稿的前后关联,也将关注的点集中在了明崇祯十三年(1640年)庚辰。

张颖昌:在尘封手稿中走近王铎|阅读日

展开全文

王铎的这批手稿,自入藏山东博物馆以来,一直未经对外发布,在整理过程中,张颖昌日益发现手稿的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都弥足珍贵,“手稿包含了大量新发现的信息,能填补王铎研究的诸多空白点。通过对手稿的释读断代,可以发现:除了一件请求致仕归养的草稿是写于崇祯十二年(1639年)己卯秋冬外,其他手稿均是崇祯十三年(1640年)庚辰所作。这批手稿不仅可以补充王铎在这一庚辰年的行迹事略,还能纠正以往研究断代工作中的个别疏谬。在此基础上,借助以往年谱研究的成果,我们可以重新建立起王铎在庚辰这一年的叙事框架,同时也使庚辰年视角下的王铎和晚明文化研究成为可能。”

张颖昌:在尘封手稿中走近王铎|阅读日

山东博物馆藏王铎诗文手稿

庚辰这一年

如同《万历十五年》以一年为时间线索展现当时的历史情境一样,在《王铎的庚辰岁月》中,张颖昌也希望能立足于新发现的手稿,将王铎在这一年中的行迹、心迹和历史情境呈现出来。“审视王铎的一生,我们可以依时序线性展开。每一个时间段既有其相对独立性,又与其他时间段环环相扣。将研究的视角定位在某一年,既有助于我们更为详尽地了解王铎的行迹交游,观照他的内心思虑,又可以承上启下,在完整的人生视角下去找寻隐藏其中的因果机缘。”

崇祯十三年(1640年)庚辰,王铎四十八周岁。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,也是他在晚明政权供职的最后一年。张颖昌认为,从他一生的角度进行审视,这个庚辰年有着特别的意义:

这一年,在倦怠失意中开启。自崇祯十年(1637年)冬日返回北京,王铎一改往日游离于党争之外的处事作风,在朝堂上言辞激切,站在了当政者杨嗣昌、薛国观等人的对立面,也因此遭受了被降三级的处分。此时,连丧两女、疾病缠身也让王铎备受打击和煎熬。国事、家事、身病叠加,对仕途倦意深重的王铎接连三次上书请求致仕归养,但都未获批准。进不能,退无望,在自己的本命年到来之际,王铎决心韬光养晦,将自己置身于政坛争斗的漩涡之外。

这一年的春、夏、秋三季,在京的王铎淡于政事,将大把时间用在了访僧问道和诗酒游历当中,并对僧、道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。

这一年王铎的仕途出现转机,他沉浸在升职的喜悦中。崇祯十三年(1640年)九月二十二日,王铎被任命为南京礼部尚书。升职,且到南京任职,带给他莫大的人生欢喜,也昭示着他与南京不解的悲喜之缘。

这一年,在归乡、奔丧和移居中落幕。初冬,王铎踏上了归乡的路途,兵火遍地,凄凉满目,归途充满了艰辛。十一月二十八日行至怀州,王铎听闻父亲去世的噩耗,随即去职丁忧,归乡也成了奔丧。处理完父亲的丧事,已是庚辰岁尾,家乡已不可居,于是王铎举家搬迁到黄河北岸的怀州避乱。这次移家也开启了王铎三年多的漂泊避乱生活。

张颖昌说,虽然王铎渴望林泉间的隐逸生活,但他也无法放下对仕途进阶的期望。甲申国变后,南明政权一声召唤,他就毅然决然地奔赴而至了,并官至次辅,到达了人生仕途的顶点。“但是只在一年之间,谁也未曾料想,人生就由顶峰迅速滑至低谷了。南明弘光元年(1645年)五月,弘光帝和首辅马士英出逃,还蒙在鼓里的王铎成了替罪羊。他被不明就里的南京市民擒住,群殴至“须发尽秃”,所幸被友人移入狱中才得以保全性命。两天后,王铎列名文武迎降清军。耻辱、绝望、悲愤、哀叹……他成了自己曾经最为鄙视的人。而这其中的际遇,我们都可以在庚辰年中找到端倪。”

张颖昌:在尘封手稿中走近王铎|阅读日

山东博物馆藏王铎诗文手稿

面对历史人物,需要“共情”而非“审视”

2019年,张颖昌开始对王铎的这批手稿做录考研究,陆续写了十几篇个案文章,并最终在恩师王元军先生的建议下,写成了《王铎的庚辰岁月》这一专著。

也就是从2019年开始,张颖昌的脑海中时时萦绕着王铎的身影,“与之晤对俯仰,梦寐间也时时相遇。彼时王铎与我年龄相仿、心境易通,我也就对他的悲欢喜乐产生了诸多共情。生逢鼎革之际,王铎虽然一直小心处世,但被裹挟在历史的巨轮当中,最终还是陷入了人生的泥沼,荣辱浮沉俱尝。从这个角度而言,他是一个复杂的人物。这种复杂不仅体现在他的人生经历中,更体现在他的内心世界里。我们以庚辰为视角来审视他人生中的诸多因果关联,循着时光的轨迹去贴近他的内心,并试图与他共情。我们无意去臧否人物,只是尽可能地去贴近和了解他。”

张颖昌认为,艺术史研究必须重现历史人物的日常,我们需要去做大量细致的工作,但无论怎样细致都不为过。“尽管时光久远、世事蒙尘,许多细节已无从寻觅了,但随着每一点新材料的发现,我们都可以补充更多细节,使这一框架更加丰满,使更多散乱的信息得以串连成线,使叙事脉络更为清晰”。

张颖昌是山东博物馆研究馆员,同时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、国家进出境文物(书画)责任鉴定员、山东省文物鉴定中心文物鉴定专家,《王铎的庚辰岁月》让他对书画鉴定和研究也有了新的体会,“对于书画鉴定而言,仅仅停留在主观的艺术感动上显然是远远不够的,要更深入地理解书画作品,必须关注这些作品诞生的历史时空,关注艺术家在特定历史时空的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。”

对于张颖昌个人的学术研究而言,《王铎的庚辰岁月》显然也具有重要的意义。“以此为基点,将研究关联到更大的时空跨度,并不断向更深处引入,这是我今后努力的方向”。张颖昌认为,王铎是明、清之际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人物,能勾连起庞大的文化群体,具有重要的坐标点意义,“进一步以此来切入明清书画研究,当然也是一条可行的路径”。7月22日,由他策展的“晚明书风展”将在山东博物馆开展,如同将王铎置于具体的历史时空去凝视一样,他希望“晚明书风展”也能让观众经由书法而进入历史,因为“书法不仅仅是一门艺术,深入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,会给我们更多启示”。

记者:钱欢青 编辑:徐征 校对:冬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