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天胜

三月中,接到一个邀请,去山东济宁的泗水县,评审一个叫“地瓜小镇”的旅游规划,“地瓜”小镇?看到这俩字,一下子勾起了我遥远的对地瓜的心酸回忆。

地瓜又叫甘薯,通称红薯,或者白薯。此外,由于它传播到全国各地,受方言的影响,小名还有十好几种,大概是因为它是外来的吧,还有的地方称它为“番薯”。地瓜不属于古籍中的“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”或“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”这五谷之列,可这个原产中美洲的作物,却曾经与同是来自美洲的玉米兄弟一起,挽救了成千上万国人的性命,可尽管它在中国人口发展史上有着莫大的功劳,但留给我的,却是那么多酸涩的记忆,我与它之间,有着说不尽的爱恨情愁。

请允许我先说说种地瓜的活儿,再说地瓜做的饭食。

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,大概是中国人与地瓜关系最密切的时期。十多岁的我,恰好赶上了农村人大吃地瓜的“盛世”。记得在我们那个村子,一亩地瓜大概能产三四千斤,晒成地瓜干,也有上千斤,这比那时低产的麦子大豆类作物更能填饱人的肚皮。于是那时的庄稼轮作,一般就是小麦收了种地瓜,地瓜收了种小麦。小麦的好歹咱且不去管,这里只说说那可恨的地瓜。

割了小麦之后,先要在地里犁出一道道地瓜沟的轮廓,然后社员们再用铁锹去除,把沟加深,用沟里的土把埂堆高,形成一道一道的地瓜垅。接下来就是种地瓜了,如果碰到雨天,那是再好不过了,哪怕浑身湿透,大家也乐意这个时候去压地瓜(把育好的地瓜苗插进掘好的坑里,然后覆上土),而多数时候都是老天爷不架势,火辣辣太阳当头照,培好的地瓜埂土块焦干,你又不能误了农时,必得按时下种,于是只好肩挑手提,从老远的河沟里,从村边的水井里,把水挑到每一位秧苗面前,和着满头滴答的汗水,恭恭敬敬(心急火燎?)地把水倒进每一个挖好的土坑,看着焦干的土把千辛万苦挑来的水一饮而尽,才好把一颗秧苗仔仔细细地插上……“农夫心内如汤煮”这句诗,我就是这时候才明白的。

秧苗一天天长大,草也跟着繁茂起来,那时不兴除草剂,草儿疯长得比秧苗还快,队长于是吆喝我们去地里拔草。地瓜地里拔草,这活儿你干过吗?一般情况下,这时节雨儿也光顾过了,并且地瓜沟里还有它们作案的证据,我们只好赤着脚,踏进比体温高出许多的泥里,头戴着席夹,腰弓得跟麻虾一样,边拔草边前行。你如果觉得自己累了,想坐下歇一歇,那连门也没有——沟里是水和泥,埂上是地瓜秧,你除了蹲马步,还指望有谁送个凳子来?

再下一步呢?那就是翻地瓜秧了。所谓翻地瓜秧,就是拿一根米把长的木棍,把自由散漫地长长(这是两个读音,第一个读如掌,第二个读如常)的地瓜秧翻到一侧去,就像男孩子梳分头一样。尽管早就有人说过,地瓜秧不必翻,翻和不翻没什么差别,可是我们的队长只相信自己的经验,对于这种不翻也行的企图偷懒的论调理也不理。我们拗他不过,只好把所有的地瓜秧都去翻一遍。原以为翻过了就可以歇息了,谁知过了几天,队长说,还要把翻过来的地瓜秧再翻过去,免得它们扎了根,与地瓜争食土里的养分。我们不好跟队长置气,只好拿地瓜秧子撒气,那扎了根的地瓜秧于是被我们翻断很多,正好,还可以拿回家去喂猪。队长也只好对我们这些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家里的猪也因此欢天喜地。

秋天到了,地瓜该收获了,一家一堆分好的地瓜就要处理了,当时最便捷的方式是就地削成片状,晒出地瓜干来。这活儿要么晚上在月亮底下干,要么第二天早起去干,反正不能耽误白天的农活。时令已是深秋,今天想来,我总感觉地球的确在一天天变暖,那个时候鼓捣地瓜干怎么那么冷呢?冷得刺骨,冷得打颤,面对一大堆的地瓜,你要用农家自制的器械把它切成几片,然后再把每一片在地里摆开,让它们都能均匀地享受到阳光的普照。

地瓜干摆好了,这时家家户户都在心里祷念,老天爷,您行行好,多给几个晴天吧!现在想来,这些年秋雨已经很少了,少得你想写诗都没有烘托的氛围,至于秋瑾女士当年说的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,简直就跟神话一样。谁知那个时候的秋天,绵绵的秋雨简直就是它的标配!往往是你看着天还蛮好,放心地切了瓜干,第二天它就阴给你看,第三天它就要表示表示,害得我们吃了许多长霉的地瓜干。因为这个时候你无法收起来,你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晾晒,它又不能捂,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天爷不紧不慢地调戏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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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村里有位良民,特信广播匣子里的天气预报,只要那里面预告明天或后天有雨,明明眼前是大好的晴天,大家纷纷在切,他就是不为所动,坚持等到那里面说没雨了再切。结果有一次,别人家的地瓜干都已经晒干了,他才信广播里说几天内都没有雨,放心地切了起来,谁知就在第三天,地瓜干半干半湿的时候,秋风秋雨袭来了,此时的地瓜干,最是容易长霉,最后他连长霉的地瓜干也没拾起,全部烂在了地里。好脾气的他没有怨天怨地,只是回到家中,把那只挂在墙上多年的广播匣子一把扯下,摔在地上,然后用脚恶狠狠地跺,一边跺一边气呼呼地说:我叫你说瞎话!我叫你说瞎话!一时在村里传为美谈。

时光轮转,谁又能想到,现如今烤地瓜竟然很是吃香,在大城市里恨不得能卖出十元一斤的天价,看着那些傻瓜们兴高采烈地去买,我心中每每充满了鄙夷之情:这烤地瓜就那么好吃么?你钱多得花不了可以捐给希望小学嘛!

我是哪天开始吃够地瓜的呢?这事好像也不必挖空心思去想,你去问问跟我同龄的北方农村的伙伴,我会完全认同他的记忆。你能想象当年我们是怎么吃地瓜的吗?早上起来,烧上一锅稀饭,这稀饭是地瓜干磨成面做的,稀饭里是一块一块的煮熟的地瓜,一天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,仅仅吃这些肚皮是填不饱的,在北方就要靠那纸一样的煎饼了。那煎饼又是用什么做成的呢?地瓜,还是地瓜!或者还有地瓜干。吃煎饼总要卷菜,菜是什么?菜是把地瓜切成条炒出来的。今天吃,明天吃,后天还要吃,直吃得胃里往外冒酸水,以致到了上大学后,同学们坐在一起,回忆当年考大学的动机,竟然有一半多是为了不再吃地瓜!

多年后给研究生上课,我还跟他们开玩笑:要不是当年地瓜吃得多,我可能不会在这里给你们讲课,不知会到哪里发大财去了呢!

评审开始了,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在场的人一愣:我觉得我是最有资格来评审这个规划的人了,因为我吃过太多太多的地瓜……

我与地瓜的爱恨情愁